第二章 “坏事清单”
林星河瞥了一眼周茉，又很快低下头去，不大自在地拨了拨搭在米汤碗上的筷子：“嗯。”
周茉一愣：“什么大赛？‘段绍安杯’？”
贺冲没话说了。他陡然间觉得周茉有点可怜，这小姑娘，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没谁，一个朋友。”叶茵茵凑到周茉耳边，低声说，“有个关于林珩的八卦，想不想听？”
周茉伸手扳着空调吹风口的方向，闷声说：“我不想回去。”她瞥眼看他，“你是来找我的？”
“我只出方案，不负责实际的改装工作。”
贺冲笑说：“这件事不只是牵涉到钱这么简单。”
严天宇“嘿嘿”一笑：“冲哥，你说咱们要不组一个工作室吧？”
“其他学生可能还不够成熟，但你完全没问题……”手机响起来，姜叶拿起来看一眼，“我去接个电话，你先考虑考虑。”
周茉不吭声了。
贺冲被噎住：“再说吧。”
周茉摸摸鼻子：“那个……”
“这不是重点。”叶茵茵“嘿嘿”一笑，“你现在在哪个野男人家里呢，夜不归宿的？”
贺冲把她的衣袖一抓，往外面带：“走走走，赶紧找地方休息，都折腾我一晚上了。”
“什么意思？”
声音一出，那三个女生都转过头来。
刚走出院办大楼，在门前的小道上，周茉和好朋友叶茵茵撞上了。
贺冲上了车，绕着宽敞的场地和跑道溜了两圈，把车开回来，稳稳地停在孙祁身旁。他解了安全带，跳下车，摸出一支烟点燃，缓缓地抽了一口，问道：“什么要求？”
周茉瞪他。
“要。”
叶茵茵：“可不是嘛！还好姐反应快，听出来她在套话，就想办法帮你对付过去了。”
贺冲把口中衔着的最后一枚零件装回去，从车底下钻出来。
贺冲沉思片刻，点头：“行，等吃完饭，我们再讨论讨论。”
“见过，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然而看着看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就直往他的脑袋里晃悠。
“谁说我不高兴了？”
教室门口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怪异。叶茵茵凑近一步，捏了捏周茉的手，轻声问：“茉茉，没事把？”
贺冲的这番无微不至，严天宇全看在眼里，本来还有点念头的，这时候彻底不敢多想了。他看着贺冲，笑道：“冲哥，周妹子真是你侄女？”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茉就觉得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口，抬手“啪”的一下拍过去。这时候，安静里突然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
林星河和严天宇像死猪一样沉默。
周茉拿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因为包间全满，大家只能坐在大堂。才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另一伙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珩。叶茵茵没想到有这么巧，偷偷问周茉要不要换个地方，周茉拒绝了。
鼾声此起彼伏，贺冲和周茉大眼瞪小眼。
周茉有点歉疚：“姜老师，对不起……”
话说到这个分上，叶茵茵也不好再质疑什么。她撒谎跟周茉当然不是一个段位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贺冲拿过护手绷带，把她的手臂抓过来，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一圈一圈缠下去：“动动手指，紧吗？”
只听一道女声笑问：“那就是林珩的前女友？”
贺冲警惕起来：“谁在那儿？”
“既然不高兴，那还待着干什么？你要走谁能拦得住你。”
贺冲笑了，这话他倒是同意。他把杯子一放，问道：“那你给叶姑娘打个电话，问问她跟没跟周茉在一起。”
“她已经成年了，自己能做决定。”贺冲看她一眼，神情陡然严肃了几分，“帮我个忙，下回你再碰到那个姓林的，别废话，直接揍，还得往脸上揍。揍一次，我给你一千。”
姜叶看着她：“考虑好了？我带了你两年，你的水平我是了解的。平时参加一些的这样的比赛，跟业内人士交流交流，对你这种程度的学生没什么坏处。”
贺冲没叫醒她，关掉导航，打开音乐，把音量调得很低，自己跟着哼哼了两声。
“慌什么，接啊。”
进行成员分工的时候，周茉总算反应过来，自己稀里糊涂就被拉进了一个听似极不靠谱的大坑：“茵茵，我做什么？”
严天宇：“艺术家啊，难怪这么漂亮。”
“我知道。”周茉慢慢吞吞地走到贺冲跟前：“干吗？”
这段时间周茉表现良好，唐书兰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也没怎么为难她，只让她早点睡。
吉普车碾过一个坑，颠了一下，他偏头看去，周茉没醒，只是蹙了一下眉。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让人移不开视线。
贺冲扫她一眼，自顾自坐下：“十分钟后就有趟公交车回市中心，车站在过街往南走五百米。自己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那我雇你，”周茉抬头，笃定地说，像是在顷刻间有了一个决定，“陪我做坏事。”
周茉掰开筷子，往嘴里送了一箸酸辣粉……
“没……”周茉把它揉成一团，随手往垃圾桶里一扔。
她顿觉无所适从，心没来由地发紧，脱口而出：“贺冲！”
周茉白他一眼。
“这车原本马力才611，提升这么多，难度不小。”
旁边蹲着个人，正盯着他。
“我这么说了吗？”
她没想到会这么烫，哆嗦了一下，呛得剧烈咳嗽，整张脸都憋红了。
姜叶在业内名声斐然，是西城大学美术学院的招牌之一。她平日很忙，上课之外多数时候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见了周茉也不废话，直接递过去一张A4纸：“把这个填了。”她抬腕看手表，“十分钟，填得完吧？”
“和奖金没有关系……”周茉咬了一大口甜筒，冻得浑身一个哆嗦，“贺冲，你怕过什么吗？”
一直沉默的林星河这时候才开口道：“我们需要再叫一个帮手。”
周茉也是看得入迷了。
贺冲眯了眯眼，没吭声，拿了个塑料杯子，把烟灰掸进去，有一下没一下的。
事情谈妥，贺冲婉拒了孙祁请客的提议，开着自己的破吉普，慢悠悠地回了酒吧。
小组成员已在院办东侧的活动教室集合，加上周茉，一共七个人，叶茵茵是组长。
周茉戴头盔之前扎起的头发还没放下，洗澡的时候又随意绕了个髻，零零散散落下一些。她刚洗过的脸上沾着水滴，显得很干净。
白天酒吧不营业，然而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闹哄哄的。贺冲心生疑惑，推门一看，韩渔正被三个女生团团围住，飘飘乎不知所以然。
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周茉的目光一暗，身体倾向车门，似想开门下车。但最终她只是抿住唇，别过脸去，低头扯出安全带系上。直到车子开动，她都没再抬过头。
叶茵茵愣了一会儿，还是打了声招呼：“林珩。”
两队人马，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林珩那一队几乎全是女生，说笑时声浪高得快要掀翻屋顶。
贺冲屈尊走去一旁的垃圾桶，摁灭了烟，走到拳击台前，掀起护栏的绳子：“上来。”
6.吃霸王餐；
孙祁笑说：“在冲哥手里，还能有什么难度？价钱一切好说。”
周茉飞快地吸了一下鼻子，别过眼去：“谁哭了？”
“没事，揍完了让他去找韩渔要医药费，账记在我头上。”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给车子点火，笑道，“我叫贺冲，贺兰山的贺，令狐冲的冲。”
贺冲抬手一敲林星河的脑袋：“卖队友呢。”
半晌，贺冲握着一个甜筒出来，塞到周茉手里：“你们小孩儿就喜欢吃这个。”
叶茵茵扬了扬手中的计划书：“视觉设计总监，怎么样，这个名号是不是响当当？”
叶茵茵跑得气喘吁吁，手叉着腰把呼吸喘匀：“神经病啊！我以为……”
“没骗钱，拉投资呢，共享经济，你懂什么。”
贺冲似听非听，抿了口冰水，突然问韩渔：“周茉来过吗？”
“那不用，我这人命里带衰，开好车容易被人抢。”
自那天离开雁南镇以后，周茉的生活再度步入正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上钢琴课，偶尔被叶茵茵叫出去开个会。循规蹈矩殊无波澜，和她前二十年的经历没有丝毫差别。
“又失恋了？”
“去了啊，没用。”
贺冲笑了一声，始终没转头：“我说你啊，劲还挺大的。”
“不急，今天先吃个饭吧，明天再正式开始。”
“2046”的生意越发红火，韩渔看着满场的人，喜不自胜。
严天宇比了个大拇指：“1000马力，妥妥的。”
“等等。”贺冲掏出自己早八百年就该淘汰的直板机，“送佛送到西，你再录两句话，以防万一。”
“林珩……”
周茉眉头紧蹙：“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茉也就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坐着，地板上拖着一道瘦瘦的影子。
“谁打的？”
贺冲立马停下脚步，回身看她：“那是为什么？”
王松压根儿不理他这通胡说：“还是不松口？”
“条件不大好，将就着住吧。我走后你把门锁好，谁来了也别开。”
思考去处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贺冲。雁南镇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混乱、嘈杂，但生机蓬勃。
韩渔白了贺冲一眼：“别捣乱。”
贺冲没看她，摘下手套，一把扯下她的头盔，把她的脑袋使劲往自己胸口一按。他仰头看着顶上，觉得天花板上的灯光挺亮的，好像有温度。忽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胸口的布料，他皮肤一热，像被火光燎了一下。
贺冲谁也不理，径直走到周茉身旁。
周茉瞪他：“别占我便宜。”
声音里混了点儿轻蔑的笑意：“好看是好看，可是无聊啊。谁喜欢这种，都什么年代了，还跟贞洁烈女一样。”
周茉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冲就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攥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周茉身不由己地起身，差一点就撞进贺冲怀里，险险站定。
叶茵茵：“不会让你们的。”
那人没吭声。
“那你……”
林珩倒是自然大方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在开会？”他的目光往教室里写着“××创业大赛动员大会”的黑板上扫了一眼，“呵，成对手了。”
周茉：“钟点工家里。”
他点了支烟，吹着口哨，一锁上车场大门，转头一看，厂房的台阶上似乎坐了个人。
他的手臂紧实有力，扳手被他使得娴熟灵巧，像是有生命一样。他全神贯注，嘴里咬着零件，下颔紧绷成一条线，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3.打耳洞；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
周茉：“我妈给你打电话了？”
“那你还跟着同学在这儿瞎混，不怕再被打一顿……”
周茉的心都提了起来：“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妈会来这一手。”
“跟我去开个会，就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创业大赛的事。”叶茵茵一顿，发现她手里拿了张纸，扫了一眼，看见“报名表”三个字，问道，“这是什么？”
贺冲把她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的手抓过来，往她掌心里放了个东西，就径直往卧室去了。
“我不会。”
贺冲走了，周茉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傻笑起来。她开始隐约期待明天，对于自己列出的“坏事”，贺冲会怎么安排呢？
周茉高声抗议：“我才不擦！”
“还好。”
到了镇上条件最好的酒店，贺冲拿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个房间，就领着周茉上楼。贺冲自己先进门，开灯关灯，摸一摸镜子，敲一敲墙面，又掀开了床单、被套，蹲下身把床底下都给检查过了，才让周茉进屋。
“你不是猜到了吗？”
外面热气腾腾，蒸得人瞬间出了一身汗。贺冲把周茉塞到副驾驶座上，抬腕看了看时间：“是不是快到你的门禁时间了？”
贺冲准备领着她回到正门停车的地方，刚迈开脚步，忽听身后的周茉轻声说：“其实，我不高兴不是为了林珩……”
贺冲觉得她这个人十分矛盾，不是没有锋芒，不然不会替他强出头，也不会有好几回差点说得他哑口无言。可每回见她，她都是这样一副游离外化的狼狈模样。世界严丝合缝地运转，而她是一枚不合时宜的齿轮。
影子折下来，眼前现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周茉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贺冲嘴里叼着烟，含笑看着她，是一贯的玩世不恭的模样。
周茉：“我先挂电话了。”
贺冲：“你有那么傻。”
贺冲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他原本觉得道个歉，请吃一顿饭，他跟周茉两人的关联就能一笔抹消。他们俩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因机缘恰合凑在了一起。闹过也就闹过了，像石子掠过湖面，泛起涟漪沉了底，一切都有平静的时候。
“找我什么事？”
周茉伸手，使劲掐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肤：“你这儿好多蚊子啊！”
周茉笑了一声。
这句话，早上说，中午说，晚上说，只要不是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时候说，周茉肯定都会欢欣鼓舞。可偏偏是现在，是接在上一个引人遐想的话题之后。
周茉摇头。
周茉：“呀，林志玲。”
周茉有些语塞，总觉得该解释些什么，把这话掰扯清楚，但似乎没有任何切入点。
贺冲觉得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没法舒展。车场门口竖了一杆路灯，飞蛾在昏黄的灯光下乱窜，像不怕死一样往灯泡上扑去。周茉站在离灯光不远的地方，往外一步是沉沉黑暗，往里一步是幽微灯火，她却恰好站在半明半暗的位置，身影茕茕。
周茉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
“这还仓促？”
周茉坐在圆桌东北角的座位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目光紧紧定在那上面，好像是谁给她下了“杯在人在，杯亡人亡”的命令一样。
过了街，热气腾腾的一家早点摊子上，林星河和严天宇已经到了。
贺冲的目光自图纸上移开，看了严天宇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复又低下头去，手指一寸一寸点着林星河给出的参数琢磨。
刚点完菜，叶茵茵的手机就进来一个电话。看屏幕是韩渔打过来的，她愣了一下，接起来“嗯嗯啊啊”应了几声。而后她往周茉那儿投去一眼，报了饭店的名字，就把电话挂断了。
贺冲等韩渔找叶茵茵问了地址，就开车往“镜湖园”去找人。在路上，他把理由都给想好了：找她不为别的，上次拒绝她时语气不大好，态度太强硬，所以过来道个歉，顺便为她帮忙的事请客。
周茉在他俯身落下的阴影里抬头，对上一双格外认真的眼睛。
“那我参加不了。”
“投了呗，还能怎样？不然姓叶的小姑娘就要平白无故让我多出个女朋友来了。”
贺冲还是很讲民主自由的，对着醉醺醺的两人说道：“你们要是不想跟我回去呢，这会儿就站起来做个‘托马斯回旋踢’。要是想跟我回去呢，就什么也别说。”
“为什么？”
“哎哎，”贺冲扬眉一笑，“可别打哥的主意。哥这样的，当然是个例外。”
“什么内容？”
贺冲顿了顿：“如果我说我怕死，你是不是觉得挺俗的？”
贺冲的目光在她脸上触了触，没往细看：“爽了？”
“这我哪儿知道啊……不过也能猜到吧，就她那性格，肯定是义正词严地跟林珩分析，为什么不能和他上床……”
“你说。”
贺冲偏头，把烟拿在手里，低头看着她。一蓬青烟袅起，裹着他们，把其他人隔开。他什么也没说，周茉什么也没问。就这样，周茉被他拽着离开了饭桌，往外走去。
周茉从脖颈到耳朵那一片的皮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她整个人说不出话来，上前猛地把贺冲往外一推：“你快走！我要睡觉了！”
周茉抬眼看他：“贺冲？”
周茉在原地怔然站立片刻，抬头发现贺冲并没有等自己。他手指间夹着烟，径直往外走。烟圈被风吹起来，在浓夜里四散开去。
4.染发；
“要我教你？”
贺冲头也没回，一抬手当打招呼：“人我今天借走了。”
贺冲没继续往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坏事？”
叶茵茵面不改色：“我行吗？”
周茉低声说：“我今天不想回家，茵茵你帮个忙吧。”
贺冲：“……”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地转过来。
“不坏吗？”周茉不自觉地在手臂上的红疙瘩上掐着十字，“那你是答应了？”
“我觉得……我还不成熟，不适合现在就参加比赛。”
贺冲笑了：“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帮手在这周六下午到了车场，清瘦斯文的一个男生，却是骑着重型摩托车来的。他摘下头盔拎在手里，打了声招呼：“冲哥。”之后便不再说别的话。这人叫林星河，西城交通大学轮机工程专业的学生，暑假之后将升大四。
1.通宵看电影；
贺冲没听到回答，却见周茉别过了目光，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激凌。
当时林珩高调追求周茉轰动了整个校园，他们三个月的短暂恋爱一直颇受瞩目。然而这才分手一个多月，林珩就已经……
贺冲靠墙站着，点了支烟，吩咐道：“王老板，给这位大小姐弄套设备。”
林星河和严天宇身上出的汗还没被空调吹干，就有几个火热大胆的姑娘走上前来，把他们俩拉到自己那伙人中间去了。
一道夸张的吸气声：“不是吧？”
周茉沉默着没有接话，以为贺冲用这样的语气，是要和她聊一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谁知等了许久，他却一言未发。
“有钱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呗。我又不急，我妈肯定也不急。她这种人，什么委屈受不了。”
“教我吧。”
过了没五分钟，叶茵茵拨了个电话过来：“小祖宗，你怎么也不给我打声招呼帮你串供啊！差点露馅啊！”
车沿着滨江公路一直往西行，江上泊着几艘船，灯影碎在水中。周茉猛地打开了车窗，手肘撑住车窗往外看，头发乱飞着往脸上扑。
上了拳击台，两人相对而立。周茉举起两只手，打量贺冲：“你不戴头盔？”
车停在饭店门口，贺冲正准备推门进去，旁边两个穿着时髦的女生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贺冲笑得平淡：“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姓叶。”
贺冲深吸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走吧。”他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贺冲笑道：“拿六千万的不动产来坑我？那我宁愿她多坑我几回。”他转过头，见侧门打开，周茉出来了，就站起身道，“还有事，下回再来。”
“我缺你们学生这点儿客源吗？你们学生最抠了，喝一瓶二十块钱的酒，还问我能不能团购。”
周茉一抬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贺冲已经从浴室出来了，靠着窗台点了一支烟，笑着看她这边。
贺冲打量着她，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伸出手指点了点“通宵看电影”这一条：“你确定？”
贺冲瞥了一眼周茉，陡然发现她身上穿的是自己的T恤，黑色的。因为大了，她把衣服在腰上打了个结。热裤倒是没换，脚上穿着匡威的低帮帆布鞋。修长的两条腿被他这满是油污的厂房一衬，显得更加白净了。
“酒吧打杂的啊。韩渔不是你的投资人爸爸吗？他能给你担保。周茉出了事，你就到酒吧门口拉横幅。”
“其实……”周茉踌躇着，“你上回不是说，除了好事，你什么都会干吗？”
王松：“别把烟灰落在我的地板上。”
她说：“谢谢。”是真心实意的。
贺冲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沉声一笑：“以后你就认识了。”
贺冲笑了一声，低声说：“傻样。”在周茉冲到自己跟前之时，他收起了本就只是摆设的招架姿势，让她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活动教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大家齐齐地转过头去。
两个人往外走，踩在水泥地上，传来空旷的回声。周茉抬头，发觉天上居然有星星，还很亮。察觉到她的脚步慢下来，贺冲也跟着停下。
贺冲的背往后靠，双臂交叉枕在脑后：“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儿？”
贺冲站在门口，倚着墙，是一贯有点懒散的模样，笑着说：“不是要我陪你做坏事吗？我答应了。”
话音落下，好一阵诡异的沉默。
“记你账上？你账上十万块的窟窿还没平呢。”
可在这个时候，他真的不能不承认，自己对这小丫头片子上了心，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可能连感情都算不上，就是上心，不想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贺冲看了她许久，余光里瞧见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扬手拦下。
贺冲熄了火拔钥匙，绕去另一侧拉开车门。待周茉下来，他关门锁车，向着店里喊了一声：“老王！”
“是啊。”贺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剩下的一小截烟屁股按到灭烟器里，升上车窗，“我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肯定了，你这人的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床让给了周茉，贺冲自己在客厅里打了一宿地铺。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简单地洗漱一把，就下楼去拆车。
周茉瞅着紧闭的浴室门发了一会儿呆，到底没敢彻底人间蒸发，也不想给贺冲惹麻烦，便赶在九点半之前给家里去了个电话，说今晚会在叶茵茵家里睡。
周茉脱口而出：“你陪我吗？”
贺冲笑了：“又想来给我交租金了？”
周茉的手心里是一瓶风油精。
叶茵茵看一眼贺冲，问韩渔：“他是谁？”
贺冲看着她，张口要说话。
“大块头”叫王松，是拳馆的老板，跟贺冲认识多年。
“我给你钱了，”周茉忙说，“放在你床边的柜子上，五百，应该够了吧？”
“以前执行任务，在深山老林的时候常见。”贺冲抖着口袋，又去找烟，“比这儿的还亮，每一颗都看得很清楚。”
周茉生硬地接了一句“我知道了”，又道了晚安，才挂断电话。抬头一看，贺冲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贺冲笑了一声：“这就不方便回答了吧？”
贺冲笑说：“我能开两圈吗？”
林珩表示疑惑：“我认识你？”
“你是小孩子，不用懂。心思单纯点好。”
叶茵茵不知刚去干了什么，满头大汗，将她的手臂一挽：“茉茉，我正要找你呢。”
可结果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在他心里掀起了万丈巨浪。
叶茵茵还没完全解除戒备：“你到底是什么人？”
贺冲吐出个烟圈：“不正在解决嘛。这小姑娘就是顾家姐弟的大侄女，只要我把她降服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内应了。”
周茉没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多少有些发怵，忍不住往贺冲身边凑，悄声问：“你连黑道上的人都认识啊？”
叶茵茵了解情况，知道周茉家里对她管得很严，忙说：“你这个视觉总监是不用坐班的，远程跟进项目就行。”
贺冲：“去宾馆给你开间房。”
这一个月，周茉都在忙着期末考试，生活仿佛落满了枯枝败叶的死水池子，没有半点波澜。
“有一个比赛，分量很重，老师推荐我参加，可是我拒绝了……”
贺冲：“这不有周小姐吗，她会帮你擦的。”
唐书兰：“还没睡？”
贺冲毫不还手，纯粹的人形沙袋。几十击下去，他只被周茉揍得后退了四五步，反倒是周茉，累得气喘吁吁。
贺冲瞥一眼，一愣——嘿，小茉莉也在。
贺冲笑道：“一个男人而已，不值得你这样。”
吉普车载着两个醉汉和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驶离了市中心，碾着荒无人烟的路，在零星的灯火中一路疾驰。
“不知道。”
“她亲都不让林珩亲……”
严天宇瞅了周茉一眼：“嘿，冲哥你大侄女脾气还挺冲。”
“对，就是这个——茉茉，你怎么没去参加啊？院里没推选你？”
周茉三口水下肚，总算消停了：“我不太能吃辣。”
贺冲赶紧冲老板喊道：“拿瓶冰水。”
“小姑娘，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却不告诉我，这不公平吧？”
贺冲笑看她：“我挺好奇的，你跟我说说，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怕过什么？”她仰头看他，眼里水光微漾，像是流淌着春天解冻的河流，清澈，又有些清冷。
“你有毛病吧？”
他牵着周茉刚走出两步，就与一个从洗手间方向走来的年轻男人撞上。年轻男人看了一眼贺冲，再看向周茉，目光有些复杂。
奥迪R8 V10 Plus，宝蓝色车身，静静地停放在那儿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眼球。这车两百万出头，对孙祁他们这类人来说算是十分便宜了——孙祁估计也有先试一试他实力的意思，所以弄了辆便宜的过来让他折腾。
叶茵茵瞅着周茉，跟老母鸡瞅着鸡窝里脆弱的鸡蛋一样：“茉茉很单纯的，你不要……”
贺冲白他一眼：“德性。”他把身后清清爽爽的两个小伙子给推出来，“他们俩喝的酒，记我账上。”
“我没觉得茵茵跟我不是一个圈子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茉：“我跟你去。”
“快打——别笑得这么贱，顾客都快被你给吓跑了。”
周茉抬眼，摇了摇头，片刻，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参加。”
“换了我是男的也受不了啊。”
周茉去淋浴间洗澡，贺冲又点了一支烟，到门口坐下，不再祸害王松的木地板。
7.说脏话；
贺冲回过神：“走吧，别一会儿被蚊子给搬走了。”
“长得还行啊，林珩为什么把她给甩了？”
“放了，不然哪里来的时间——你之后还有去过顾家吗？”
周茉垂眸站着，她的影子就像只温驯的小动物，栖在她的脚下。片刻，她忽然低喝一声，举起拳头就朝着贺冲冲去。
一行四五人站在门口，最打眼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男生高大英俊，手里挽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女生，两人靠得紧紧的，半边身体似乎要黏在一起。
周茉十分认真：“我付你时薪，你开个价吧。”
“会一直在外跑吗？”
严天宇是外向型性格，跟谁都能很快混熟。贺冲接完一个电话，严天宇就已经发展到问周茉要微信号这一步了。
这两个女生站在酒店外落地的大玻璃窗前，隔着玻璃在往灯火通明的大堂里看。贺冲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视线的落点是周茉。
“哦。”叶茵茵自然不会理会“打杂的”的，翻着厚厚的计划书，继续向韩渔介绍她的这个项目。
“走吧。”贺冲一翻手臂，把她的手挣开了。
“对付你还用戴头盔？我一只手就够了。”贺冲戴上手套，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架势，“来吧。”
“他现在这个女朋友……”叶茵茵扬了扬下巴，看向对面圆桌偎依在林珩旁边的那个女生，“是隔壁师范大学的，也学画画，还是学油画，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5.纹身；
“那还有什么？”
贺冲不和他们闹，吸了口烟，很是懒散地介绍：“林星河、严天宇，西城交大的学生。周茉……”他斜过目光：“西城大学的，是吧？”
“我们马上就睡，阿姨你放心！”
“是啊。”
“管他是好是坏，反正不值得你这样。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你这样。”
“不能吃辣你还下筷子，这么红的一碗，看不出来？”
“先留着呗，你的情况也就刚好一点。”
“喀！”
周茉默不作声地拆开外面的包装纸，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再一口咬下去。她发泄了一通，哭过，又洗了澡，再吃点冰的，简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连带着觉得贺冲那张吊儿郎当的脸都分外顺眼。
“韩老板，又在忽悠妹子呢？”
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周茉被学院教授油画创作的姜叶喊去办公室。
韩渔目瞪口呆。
贺冲一口一口抽着烟，时不时看一眼周茉，觉得她那低眉耷眼的模样怪可怜的。他刚洗完澡，身上挂着的水滴都蒸发干了，感觉有点热，就趿着拖鞋走过去把空调温度调低，往沙发扶手上一坐，低头盯着周茉：“谎不是这么撒的。”
“不行。”贺冲把清单塞回周茉的手上，然后往浴室走去，“我喝了酒，没法送你。今晚你先在我这儿待着，明天脑子清醒了就赶紧回去吧。”
“能陪我喝酒吗？”
周茉忙道：“不告诉你也不至于骂人吧？”
“眼下啊，”韩渔摸摸下巴，“眼下我别的都不缺，就缺一个女朋友。”
贺冲瞧他一眼：“怎么？我要说是林志玲的单子，你还能多改出一朵花来？”
“得以退为进。”贺冲略微勾着嘴唇，看起来笑得有点儿坏。
“后悔了？奖金很多？”
周茉往纸上瞥了一眼，微微咬了一下唇，犹豫地说：“姜老师，我不想参加。”
“那你呢，你怕什么？”
周茉松了一口气，却听唐书兰沉声说：“周茉，妈妈还是要跟你明确一下立场，我是觉得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但我并不赞成你频繁外宿，更不赞成你跟叶茵茵这样的朋友走得太近。”
贺冲摸口袋找烟：“说。”
“哥可不便宜。”
“说觉得交往两个月就接吻有点太仓促了……”
“有些高级的坏人讲究循序渐进，以攻心为上。你留心点，别到时候我把你卖了，你还帮我数钱。”
“你还没答应我。”太阳升起来了，晒得周茉微微眯起眼睛。
王松：“我乐意。”
吃完了早餐，贺冲领着林星河和严天宇回车场。走出去几十米，回头一看，周茉也跟了上来。
一位男生回答：“差不多吧，暑假肯定需要和很多商家接洽的。”
王松：“老子听到了。”
叶茵茵，“是。”
风是热的，一下就把车厢里的冷气给吹散了，贺冲“啧”了一声：“费我的油钱。”可他却没让她关窗，一切由她。
明明是溽热的夏夜，周茉却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脖子：“我妈从来不打我，但她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方法来折磨我。”
一直一声不吭的林星河：“他喜欢。”
饭店大堂的顶上悬挂着夺目的水晶灯，灯下食客一张张笑脸，全神采飞扬，唯独她。
周茉忙说：“那还是住宾馆吧。”
“20英寸锻造轮圈，运动热熔轮胎，KW V3绞牙减振器，车尾加扰流板……腹内锻造，发动机加装双涡轮增压器系统……”
“正要睡呢。”
录完，叶茵茵仍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两人准备做什么去。
贺冲又瞥她一眼，要笑不笑地道：“别说，我还真有点动心了。你先说说，坏事是什么事？提前声明啊，我可是守法公民，杀人越货的勾当我可不干。”
他把图纸一合：“都去换身衣服，带你们进城去玩。”
任务清单：
周茉深深地呼吸，接起电话：“妈……”
严天宇和林星河交换了一个目光，严天宇“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冲哥，不厚道啊。”
贺冲：“考虑什么考虑？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往我跟前凑。你没觉得你碰上我就特倒霉？还没吃到教训？”
“一小时一千？”
贺冲一拍脑袋：“我把我的两个肱骨之臣给忘了。”
酒足饭饱后，三人离开馆子。大家都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贺冲就在镇上旅馆给林星河和严天宇开了间房，自己回了车场。
周茉抿着唇，别过脸去。
周茉轻声说：“谢谢。”
贺冲笑道：“你不就图这个吗？有人白送还不要。”
那束雨雾中的玫瑰，那个破败又生气勃勃的小镇，那个捉摸不透的浪子一般的男人，好像彻底从她的人生中消失了一样。
“好啊。”
叶茵茵：“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我听我爸说，”周茉压低了声音，“顾阿姨前一阵子做生意亏了一笔，出现了一个大缺口。你咬牙坚持一下，兴许她主动就找上门来了。”
“没啊，好一阵子没来了。你看她的气质，纯得跟一朵小茉莉花一样，能是‘夜店咖’吗？”
贺冲交代了林星河和严天宇一句，几步走到周茉跟前，把她一拦：“怎么，还准备赖上我了？”
他拉开车门，扶着周茉的胳膊把她往里推，神情严肃，口吻不容反驳：“世界上全是坏透了的大人，不缺你这一个。”
原来男人认真起来，哪怕是修车，都……挺帅的。
周茉沉默了一瞬：“他们不查，但家里有个保姆会查。”
“算你入股？”
没等多久，叶茵茵就过来敲窗了。贺冲降下车窗，笑道：“你帮忙打个掩护呗。”
“你们都是名校的高才生，别谦虚。”
贺冲在吧台边坐下，没点酒，让人倒了杯冰水，叼着烟问韩渔：“你那‘共享经济’怎么样了？”
“前段时间她碰到林珩，把他拦在路上，问他能不能给一个确切的原因。林珩说，‘你太严肃，太正确，太乖了，我受不了’……”
贺冲没立刻回答，忍不住低头注视着她。之前总觉得她是养在温室里的玫瑰，虽然带点儿刺，可那刺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让他很难去跟她较真。
“翻天了。”贺冲没辩解，见四碗米线端了上来，就把没抽完的烟扔进了装着劣质茶水的塑料杯里。
周茉却不肯走：“你修车，有时候……我只是说有时候……应该还蛮拮据的吧？”
周茉指向将天空分为两半，似要垂落而下的明亮的光带：“那是不是银河？”
两分钟后，周茉看着满屋子的拳击器材，冲贺冲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黑道”，这儿就是一家普通的拳馆。
“就上回说的，把马力加到1000。”
他咬着烟走过去，往旁边隔断的架子边上一靠：“在聊什么大生意呢？”
叶茵茵瞅见他，立即站起身挥手高声打招呼：“嗨，酒吧打杂的！怎么是你啊？韩老板呢？”
贺冲笑说：“别瞎说，这是我大侄女。”
叶茵茵目瞪口呆：“喂喂！”
韩渔说话都结巴了：“开……开什么玩笑！你们当代大学生，能不能矜持一点……”
周茉眨了一下眼：“我没地方去。”
“可我没答应要告诉你啊。”周茉微扬下巴，目光里盈满狡黠的笑意。
周茉微微抬起眼。
贺冲应声倒下，却在最后关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块儿躺在了拳击台上。
贺冲笑了笑，本想借机调戏她两句的，但不知怎么的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在心里暗自嘀咕：完蛋了，晚节不保。
韩渔：“我也没那么傻啊。”
她笑得眼睛亮亮的，贺冲看了一眼，反击的话又没说出口。
贺冲还真有点好奇，接过来一看，扫了一眼，差点没乐晕过去。
这目光过于意味深长，不像是普通的男同学看普通的女同学。贺冲心里有个猜想，上下打量：“林珩？”
“你要是坏人，早就做坏事了。”
贺冲低头看着她：“你们放暑假了吧？”
贺冲把他领进去看车——孙祁的那辆奥迪R8已经开到车场来了。
周茉不明所以，但还是递给了他。手机屏幕锁着，贺冲也懒得问密码，直接把她的手抓过来，大拇指摁上“HOME”键。他从通话记录里翻出“叶茵茵”，拨出去：“周茉在我手里，出饭店右转停车位，车牌号是……”
周茉忽然想到什么，倾身往前，打开了中控台的GPS导航，一个又娇又嗲的声音传来：“前方路口有红绿灯照相，请遵守交通规则哦。”
下一秒，贺冲便觉周茉的目光扫了过来，把他上下又打量了一眼。他当然不知道，在周茉的心目中，自己已是惨得无以复加了。
“入什么股，”贺冲笑道，“天天分你的钱，你乐意？”
贺冲洗过手，套上搭在一旁的短袖，看周茉还聚精会神地站在车旁研究，走过去很轻地拉了一下她及腰的头发：“走。”
周茉抬头看他，眼神明亮：“那你会卖了我吗？”
周茉停下来，汗津津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连悲伤都是分明的。她喘着气，猛地咬紧牙关，在贺冲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之中，直冲向前，最后重重地一击。
“我在部队待过三年，你说我拿没拿过枪？”
“贺冲……”周茉跟着站起身，目光还是定在他的手上，“你拿过枪吗？”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不应该交这样的朋友，她和你不是一个圈子的。”
“我已经二十了。”
“你怎么在这儿？”
周茉咬了咬唇：“茵茵怎么了？”
“你二十，”贺冲点了点她的肩膀，再指了指对面舌灿莲花的叶茵茵，“人家也二十，一样吗？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酒吧的事，贺冲一贯不操心，都是韩渔在打理。眼下，他还有更棘手的任务。一个月时间，说宽裕也不算宽裕，况且客户是孙祁这样万万开罪不起的人物。他自己一人没什么把握，得请帮手。
严天宇靠着车身，笑嘻嘻地问：“冲哥，你大侄女怎么不过来玩了？”
她低头看去，水泥地上的两道影子离得很近，好像再近一步，它们就要重叠在一起一样。
贺冲快了两步赶上去，大掌按着她的头顶往旁边一扭：“错了，这边。”
贺冲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语气格外平淡：“跟你确认一下，你上回是怎么报价的？一小时一千？”
贺冲斟酌片刻，慎重地回答：“怕过。”
过了一段时日，贺冲良心发现，自己这么对付可以，但不能委屈了两位高才生。这天下午，他找时间去附近跑了一趟，拖回来两张弹簧单人床，搬上楼组装好，就下楼喊人去吃饭。
她不敢把情绪带回家，不然被唐书兰发现了肯定又是一通教训。况且，那个死气沉沉的家，除了给她添堵外，也没有更多的作用了。
“哦，就这么想让我打地铺？”
“吃早餐。”
周茉疾走几步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贺冲回头，往她手上看了一眼：“怎么了？”
周茉沉吟下来。
“小美女……”韩渔听得一脑门子官司，“别谈什么纲领、目标、计划了，直接说吧，要我干什么？”
“你们先进去，我一会儿就来。”
但此时此刻，周茉似乎在释放自己的信任，试图向他展露在花与刺之外，她更为深刻的内心。
他早已不是赤诚无畏的二十郎当岁了，活到二十八这个说小已经不小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得很淡了，不会把什么都往心里放。
孙祁一头金发，跟这车一样惹眼，先上去给贺冲找了支烟，寒暄了两句，末了敲一敲车身，扬眉问道：“怎么样？”
半小时后，吉普车拐进一条小道，七弯八绕以后停了下来。周茉解开安全带，探出头去。是一个门面，灯箱招牌上是龙飞凤舞的“江湖道”三个字。
“扯淡。”王松瞅他一眼，“你妈那件事解决了吗？”
贺冲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替周茉规划起来。过了片刻，他忽地朝她伸出手：“手机。”
周茉忙看向贺冲，声音都变得干涩了。她开了免提，大声喊道：“哦，好……茵茵！茵茵！我妈找你……”
三分钟后，姜叶回到办公室，却见周茉还站在原地，报名表上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写。
“我也是听人说的，五月份他们刚分手的时候，下了公选课，她当着一条走廊的人给林珩递了一封信……”
周茉点头如捣蒜，贺冲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特别嘱咐的了，便问：“一个人怕不怕？”
周茉笑了：“那快走！”她抬脚踢飞路面上的一颗石子，迈步向前走。
周茉很不喜欢这句话，问贺冲还有没有别的事，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就回到了他们那个小团体中间。
周茉摸摸口袋，掏出一张纸：“这是清单，你陪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往下做，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王松不以为意：“死了还坑你一遭。”
周茉和叶茵茵大一就认识了。叶茵茵跟她同院不同系，是学艺术管理的。上次周茉的父母之所以能找去酒吧，就是叶茵茵没顶住压力透露了她的行踪。为此叶茵茵十分愧疚，又见周茉这阵子一直为分手的事情闷闷不乐，就准备把她也拉进创业大赛的小组，给她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谁是你大侄女。”周茉顶了一句，拿鞋尖把凳子左右的垃圾踢远，一屁股坐下。
周茉有点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两只手都替她缠好了，再把拳击手套给她戴上。周茉举着两只红色的硕大的拳击手套，样子怪傻的。贺冲笑出声，把头盔往她脑袋上一扣。
王松：“泡妞泡到我这儿来了。”
周茉看向他：“怎么以退为进？”
“这我就瞧不起你了，生意和感情能混为一谈吗？”
贺冲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扛回车上，一人叠着一人，扔在后座上。他还警告道：“谁要是吐了，这单生意的分红就一分钱都别想要了。”嘱咐完毕，他又看向周茉：“你是回去，还是……”
“不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贺冲看她还在无意识地抠着手臂上的疙瘩，站起身，咬着烟往电视柜前一蹲，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周茉双手紧攥，望着他，沉声道：“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朋友。同学喊我出去玩，我妈总说不行。我要上课，学画画、钢琴、芭蕾、英语……好像总有学不完的东西。有一回放学，我实在是没忍住，偷偷跟班里的几个小女生去逛街，逛到忘了时间……那之后整整一个月，我妈没跟我说话，也让家里所有人，包括保姆，包括按时来修剪花园植物的老爷爷都不要跟我说话。她说这是对我的惩罚……你能体会那样的感觉吗？家里那么多人，而我就好像空气，每个人都看不到我……”
周茉心意已决，把报名表往桌面上一推，再次道歉。
贺冲瞅着她笑：“这么一缺心眼的侄女，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准呢。”
“躲被窝里看啊，他们不至于还查你的房吧？”
韩渔一阵怪叫：“哟哟哟，还真操心起来了。”
“……”
到达雁南镇的车场，贺冲把后座上的两人拖上楼，往各自的床上一扔，就懒得再管了。
严天宇是自来熟，周茉却不是。他几个问题砸下去，都没让周茉往外掏出更多的话，倒显得自碰面开始，一直在叽叽喳喳的自己不尴不尬的。于是严天宇转了话锋，问起贺冲他们今天要改的车子是谁的单子。
这天创业项目初赛通过，为了庆祝阶段性的胜利，叶茵茵组局，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镜湖园”饭店聚餐。
贺冲让人把周茉面前的米粉撤了，端上来馒头和稀饭。
晚上，贺冲请两人到雁南镇上最好的店里吃麻辣小龙虾。
“把电话给你同学，我和她说两句话。”
“你喜欢林志玲啊。”
到了约定的日子，贺冲去看车。
“我在家九点半门禁，还必须十一点之前睡觉。”
贺冲越过还在叽叽喳喳说人八卦的两个女生，推开玻璃门，往里面走去。
林星河神情诚恳：“他的导航都是林志玲语音的。”
“没打，我爸妈不会动手的。”打是最低级的手段，除了打以外，唐书兰还有千百种方法让她驯服。
周茉“啊”了一声，急忙道歉，去翻自己书包里的钱夹：“多少钱，我赔给你。”
贺冲笑了：“上回回去没少挨骂吧？”
“不好吧。”
贺冲：“……”
“冲哥你说。”
贺冲应得漫不经心：“是吧。”
贺冲把人领进屋，关上门，开了空调，然后翻出好久没用的电蚊拍，在屋里晃悠一圈，围剿蚊虫。
周茉垂着头，很难受的情绪憋在心里，像是吃了冷硬的脏东西无法消化一样。她今天去学校图书馆查资料，碰见了林珩。他跟上回在活动教室门口所见的身材火辣的女生正站在图书馆门前的树下接吻，完全不避着人。
林星河招了招手，待贺冲走到跟前，点着图纸说：“冲哥，我跟天宇把方案定下来了。”
林星河和严天宇这两个“肱骨之臣”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贺冲及时赶回来，这会儿可能已经被几个“女妖精”给带回了盘丝洞。
贺冲拧开了水瓶，塞进周茉手里，嫌弃道：“吃个粉都能把自己呛到，你也是挺能的。”
周茉垂下眼：“我挺清醒的。”
周茉退后半步：“我不会打。”
“你照照镜子，问问‘高兴’这两个字认不认识你。”说着，他还真把前方的后视镜扳了扳，朝向周茉。周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贺冲关上了门。
孙祁当即扔出钥匙：“随便开！冲哥要是喜欢，事儿成了，我送一辆都成啊！”
……
“酒吧打杂的。”
周茉从王松手里接过东西，却不知道怎么使，茫然地朝贺冲投去一眼。
贺冲摸烟：“想什么呢，这是我大侄女。”
“快回去吧，我这人怕麻烦，尤其怕跟有钱人打交道。”
另一个女生回答：“是啊。”
“什么事？”
叶茵茵继续说：“但您能得到好处啊。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社团联合会副主席，以后您的酒吧想在我们学校拉客源，等于是多了一条一本万利的途径啊。”
“听说画画还行，最近有个青年油画大赛，她得了金奖。”
周茉小声说：“他是做什么的？”
暑假期间，林星河和严天宇也没别的去处，就在贺冲的破车场里同吃同住。白天耗在车间研究改装方案，晚上吹着空调打扑克，困了就在地上打地铺凑合一下。
眼看叶茵茵和韩渔还有得皮扯，贺冲朝周茉招了招手。周茉原本是打算装没看到的，同行的另外一个女生拿手肘轻轻撞了撞她的背：“那个帅大叔在跟你打招呼。”
他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沉默了一霎，伸手轻轻扯了扯她身上T恤的衣袖：“跟我打招呼了吗，随便穿我的衣服？”
“行吗？”
叶茵茵：“啊？”
“是的。”贺冲看她，“没见过星星？”
“不用让，公平竞争嘛。”林珩的目光在周茉身上停留一秒，转头对其他几人说道：“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
周茉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一看，大惊失色：“我的电话……我妈打的！”
周茉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捏着表格仔细地看了看，最后叹了口气。
不遗余力，一拳，再接一拳。
“这儿能睡。”
贺冲笑说：“你上回吐了我一车，我还没让你赔呢。”
叶茵茵看向周茉：“茉茉……”
很快，第二个帮手也来了。林星河的同学，严天宇，交通运输专业的。相比林星河，严天宇要聒噪得多，从进门开始就没停过嘴。两个人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严天宇有了个大概的构想，跃跃欲试：“冲哥，咱们啥时候拆车看看结构？”
贺冲停在周茉跟前，低着头去瞅她：“你这是发表交友宣言？都这么声情并茂了，我能不答应吗？别哭啊，我是真不会哄人。”
贺冲起身走到周茉跟前，一副不情不愿懒洋洋的架势，就这几步，好像把他半辈子的精力都给消耗光了。
六月末，西城即将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道旁的樟树被烈日灼烤得垂头丧气，树下阴影都是热浪腾腾。
半晌，人影一晃，一个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周茉只瞟一眼，吓得一缩脖子。
他险些没吓得心脏停跳，站定之后拍拍屁股：“你不会出点儿声啊？”
贺冲走近一看，居然是周茉。
周茉反应过来：“哦，这句是开玩笑的。”
贺冲领着她从侧门出去，路上偶尔过去一辆车，稀稀拉拉几间店铺，灯光洒在路上。他看见有家小超市还开着门，忽地说：“你等等。”
“贺冲，”王松叫住他，“钱我什么时候还你？”
“你怎么来这儿骗钱了？”
贺冲拉开两张塑料矮凳，周茉看了看地上堆积的劣质卫生纸，和掰开断裂让人踩出黑色脚印的一次性筷子，显得十分犹豫。
叶茵茵把计划书一合：“投钱给我们。”
“表你带回去吧，再好好想想，要是想参加，下周一之前填好了放进我的邮箱。”姜叶似乎有事，交代完毕就匆忙走了。
周茉抬起头，看他一眼，眼神哀怨。
推选了，报名表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场躺着呢。周茉胃里泛起一阵腻心之感，蹙眉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想把那股不舒服给压下去。
贺冲看她：“笑什么笑？”
她捏住手机，看向贺冲：“你考虑好了吗？”
“要求就这些。”
周茉连日郁积的情绪层层翻涌，似乎就在等这一个出口。拳头砸上去落到实处，她心里的苦闷破闸而出。
周茉：“西大美术学院。”
贺冲挑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心想：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是脑子不好使呢？
孙祁看着他，似乎是在权衡。过了片刻，他笑着说：“成，那冲哥定个时间吧？”
唐书兰：“好，你们早点睡。”
消灭得差不多了，他再去客厅一看，周茉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挠一挠腿上和手臂上被蚊子咬出的红疙瘩。
2.半夜偷偷溜出家门；
贺冲已经走到她跟前，闷声一笑，“对，我们不但不擦，连钱都不给。”
“不是价钱的问题，”贺冲敲了敲车盖，“我有个规矩，不知道孙公子接受不接受。”
“还好。”
韩渔笑了：“我投钱给你们，亏了算我的，赢了我们分，是吧？”
“哦，阿姨想跟你道声谢，茉茉在你家叨扰了。”
贺冲笑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岔开了话题，问道：“小龙虾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盆？”
片刻，贺冲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坏。”
这些年，他都有这个习惯，把一辆车拆得一点不剩了，再一点一点组装回去。这事儿开始烧脑，等熟练了就格外枯燥。可他也没停过，总觉得像是以前在部队里每天晨训，练的是基本功。
“瞎打呗，怎么高兴怎么来。”
贺冲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车消失在低矮楼房间颠簸的小路上，心里还想着周茉最后那抹暗淡的目光。
“我大侄女。”
她醒来没在客厅看见人，就直接下了楼，按上回的经验在厂房里随便晃了两圈就找到了人。也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理，没喊他，就蹲在地上，歪着脑袋往车底下看。
贺冲思索片刻，还是报了一个对自己而言相对宽裕的时间：“一个月吧。”
没人回应，场面有点尴尬，严天宇撞了撞林星河的手肘：“是吧，老林？”
贺冲似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别怕，老王就块头看着吓人。”
叶茵茵百折不挠：“那您缺什么？”
严天宇吃得满头大汗：“冲哥，我一早就听老林提过你，这回真是幸会。”
“周茉？谁？”
叶茵茵原本很注意避免在周茉面前提起林珩，但看她今天坦然的态度，觉得她多半已经从上一段前尘往事中走出来了。
不知道是林志玲的声音太催眠，还是带着点儿热度的晚风熏得人神思昏沉，周茉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去哪儿？”
“她这种成色的，我绑架了能赚几个钱？说不定还得倒贴伙食费。知道周茉父母的电话吧？打一个。”
却见贺冲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退后几步，按了几个键，手机里传来叶茵茵在停车场录好的声音：“阿姨！我正在卸妆呢！找我有什么事吗？”